当我毁灭坍塌,我能够愈合

小号一个,谁都不熟
-陈适密|牙杀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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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将进酒中秋二十四时|10:00】樵人归尽

原作《将进酒》,邵风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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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冬的天凉,风窗只溜了一条缝也冷。阒都今年没见着雪,天还是碧蓝色的,邵风泉几日冷落着院子不去看,要疑心荷池底的淤泥都干裂了。他在屋里空待着,守着圣贤书读,手背上也剌了几条冻伤。

 

没人陪着,就省了念叨,通不通风的打小孩眼里浑是瞎讲究,只知道好不容易烘热的被捂要冻硬了。他这回伸手就要去撩窗抵,不防外头突然有影子晃过去,“啪”地一声把他跟前的窗纸给刮响了。

 

邵风泉惊了一惊,仰头退回去的时候没注意,后脑勺在柜台上磕了一下。

 

“嘶……”他捂着头也不敢乱揉,恼道,“乔松月!叫你不走门!”

 

邵风泉从窗榻边跳下来,趿着屐去门边蹲他。乔松月守了半天的窗没人应,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去扒门缝。邵风泉趁他刚靠上来,“哗啦”一下把门开了,人没站稳差点一头栽进去。邵风泉叉着腰堵在门口,面色不善地看他:“你爹不是关着你吗?”

 

乔松月两手交握在一起,仿佛掌心藏了团什么宝贝。邵风泉往他手里瞟了一眼,假装不在意地收回视线,只好紧紧盯着乔松月跑得下了汗的脸。乔松月冲人一乐,像是没看出来他好奇,满不在乎道:“谁能关得住我啊!”

 

可能是这声太得意,他说完也觉得高调过头,立刻压低了声音:“邵伯……”

 

邵风泉抬了抬下巴,眼神忍不住地乱飘,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我爹不在!”

 

乔松月才弯了弯眼睛站直了,好像大人不在,他的腰板才敢硬起来。

 

同是八九岁的孩子,吃穿用度不差也能出落得不同,乔松月站在他跟前的时候要略略高出他半个头来。乔家次子生得俊俏,分明是一身爽朗的公子哥,却又是个闲不住的主,每根头发丝上都写着自由不羁。

 

邵风泉仰脸看他,兵部侍郎家的独苗却要清秀些,下巴蹭着斗篷边的绒毛,衬得似个粉雕玉琢的瓷童子,怎么看怎么小,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似的。可邵氏嫡孙哪能是等闲辈,邵成碧自己谦敏罢了,叫他藏锋藏得深刻,平日里却没少严厉管教。

 

“你不是不爱跟他们去掏鸟蛋吗?”他问。

 

人前要他知节守礼得多了,友人面前才有撒不完的孩子气。他瞪着眼睛瞧,乔松月就大大方方给他看,还要佯装不悦,把脸一板,“这怎么能一样?你看——”

 

对方手里捧着的是一只柔软的小鸟。像是刚出生就从树上掉下来的,眼睛还没怎么睁开,翅膀也没什么力气,只能在他手心里无力地扑腾。

 

邵风泉急道:“你怎么把它弄来的!快送回去!”

 

乔松月一哑,随后赶忙解释:“不是……我……它现在飞不起来,树太高了,整个鸟窝都被刮下来了。这会儿冷呢,我怕它熬不过去……你知道我照顾不来这东西的,你以前不是说过你喜欢吗,给你了。”

 

他说着,不由分说地就把小鸟塞进了邵风泉手里。

 

还是暖的。把他被风吹冷的手也缓和过来,手背上的疮疤就钝钝的生起了痒。

 

邵风泉愣愣地捧着这个脆弱得要命的小东西,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,好像动一动又能把它摔了,“这,我……我怎么养啊……”

 

“我可以给它弄点小虫子来,不过这么小能吃虫子吗?”乔松月抓了抓头发,“不然就给它匀点小米,等它毛齐了就好了。”他说着像是把自己也说服了,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。

 

邵风泉在心里吐了吐舌头,你自己毛还没长齐呢。

 

鸟的体温本来就高,邵风泉只是捧着它,脸颊就跟着起了红。明明小东西的心跳都微弱得几不能察,他却还郑重其事地跟乔松月道了谢,好像载住了这么小小的一只生命,就是大人时常说的那些担当,或是品德了。

 

他没觉得轻率,也没感到什么害怕。生命不过是一种延续和传递。邵风泉隐隐觉得那点贴着指尖的微弱跳动,就不只是小鸟的命脉,而是一个通道,一种感官的维系。

 

小鸟只有巴掌大,身上就覆着层薄薄的绒毛。他认不出种类,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它,只用根红绳系着它一条腿,怕它摔了或是丢了。每天他吃什么就拣着亲和的捣碎了喂一点,眼看着小鸟就逐渐茁壮起来了。

 

冬去春来,红绳换了几回,到后来也就不系了。鸟把他的窗棂当家,飞远了也总要回来歇脚,用喙轻轻蹭他的手指。

 

乔松月照常来找他,拎着一把小竹棍,同他比划邵成碧的剑法。从起势到出锋,回力到收鞘,一举一动都颇有邵成碧的风范。他不爱穿着长褂,春日再冷也是束膊短着。在邵风泉的窗前晃来晃去,看得他也冷起来。

 

邵成碧自有一套剑法,不论一年四季,闲时就在院中与山石、池水对练。邵风泉出生时父亲的年纪就已经不小,他不知道邵成碧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,只能从父亲挥剑破空的剑招中窥见一隅——大约就是这般步履轻快,眉间眼底朗气勃发。

 

邵风泉笑他偷师偷得明白,乔松月却道:“等邵伯收我为徒,我便不算偷师了。”邵风泉想着自己在话本子里偷来的词,叫他武痴。

 

“有一技傍身足矣。”乔松月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,“而武道单纯,若有机遇,我倒宁愿做个奉此道而行的侠客。”他跳起来,舞了舞手中的竹剑,“就是这把剑也是好的。”

 

他说这样的话便是真的这般想过,邵风泉了解他,知道乔松月真似个剑客的,当然就要背着剑走。

 

邵风泉听着熟悉的鸟叫声,转头又见着归鸟啄他的窗,便打了个呼哨,把它唤到了自己的肩上,抬手把指尖递过去给它蹭。

 

“乔松月,若来日有得选,”邵风泉说,“你带着你的剑去走江湖,我要带着它,我去看看天下。”

 

孩童稚气,着眼只一斑,胸中抱负也能与天比高。

 

可江湖无处不在,剑客像是去了江湖里,却又身在江湖外。邵风泉没带得走留鸟,只身困在了帐中的天下。

 

他站在没小腿一半深的溪水里,鞠了捧清水拍在脸上。水珠从两颊顺着鼻尖滚落下来,邵风泉垂下手,盯着水面下赤裸的双足,踝骨环着一圈绯红艳丽的指印,像搓洗不掉的枷锁,把肮脏和污秽刻进了骨头里。

 

他久久不能移动,像在等水鬼把他抓走。可水底冰凉的手只是怜惜地掠过他脚背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邵风泉在渐渐平静的水面里看清楚面目狰狞的自己,通红的眼里满是恨意。

 

你恨谁?

 

他无人可恨,就人人都恨。

 

耳朵还在渗血,被暴力拉坏的坠子不知道落在了哪儿。他带着一身剧痛的残破跑到这儿,已经快没有力气。偌大一座端州城,没有他的方向。举目茫然,无路可去。

 

他找不到栓死自己的红线握在谁的手里,雷常鸣提着他的脚踝像拎着一只小鸟,没有人会爱惜垂死的鸟。邵风泉疑心自己过去是做了场梦,他费劲捧着的不过是自己。

 

这场流放是身在阒都的父亲和祖母求来的,东宫被构陷倒台,牵涉太广,留给他们的时间都太少。没有人记得他的鸟,乔松月没来,留鸟的影子也望不见了。他终究没能和旧时光的一切好好道个别,也没能好好收拾行装,出走的鸟就再也等不到为它开启的窗。

 

邵风泉像一片打断筋还连着骨的落叶,漏风的叶片发出破碎风箱一样的呼吸声。雷常鸣试过他颈边微弱的搏动,留下来乌青色的作证。于是躲懒的下人不得不有样学样,倒提着这只鸟足把他遗弃。临了还扯下他沾血的耳坠子,腰封断裂的盘结上连一颗漂亮珠子也没剩下。

 

荒地里没有救他的人烟,他从野坟场爬出来,划开枯骨横陈的天地间一道流着脓的冻伤。

 

邵风泉看到自己的唇角被突然的涟漪拉起,像一个违心的大笑。

 

那些要他伪作女子的繁复发饰散得无影无踪,只留给他滴血的头皮和拧巴的骨头,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。邵风泉回过头,在灌木的缝隙里看到了雷常鸣的人。他不认得排头骑马的是谁,那人却认得他。

 

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看着跟他年纪相仿,却对他傲气地抬了抬下巴,握刀的手威胁似的拍了拍刀鞘——

 

“小玉珠?”

 

对方勾起唇笑。

 

邵风泉等到一瞬可称荒谬的羞耻感,以至于半张脸都因为痛苦和害怕而抽搐,继而才轮到得之任之的麻木。

 

“邵风泉。”对方好像只是若无其事地嘲弄了一句,精准叫出他的名字,修正了称呼,“大当家不知道你,我却知道。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邵风泉,“你可不能死。”

 

邵风泉抬起头看他,声音早就是哑的,“你要捉我回去?”

 

对方摇了下头,笑着说:“不,我改主意了。”

 

他笑的时候冲着邵风泉咧开嘴,人的牙怎么会像野兽。

 

雷惊蛰把他丢到了格达勒,就不再管他的死活。这些嫡出的孩子,尊贵却娇弱,仿佛随随便便扔在风沙里就能被摧折的,往往又能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尊严而丢弃尊严地活。他看着邵风泉,能想到自己还在襁褓里的弟弟,那么渺小的一团东西,却能得到最好的照顾。

 

他想知道邵氏的嫡孙,丢进豺狗的窝里,能长出个什么模样。

 

狗崽子当要与狗崽子同养,爬蝎也是走狗,落水的犬类就没有区别。邵风泉混在边沙人中间,像是一团格格不入的雪白绒毛,谁都想捞一把来戏耍。

 

他在格达勒见到了太多乌蒙云,他们钻不进中博的高台楼阁,哪怕挑人唱曲子也得全是漂亮的大周女人——他就只能算作“第五级”。不是边沙或远臣的买家,没有婀娜身段,给鹰奴作低伏小也要排在乌蒙云之后。

 

可阿木尔把他捡起来了。嘹鹰部的俄苏和日,手握着边沙人令人闻风丧胆的悍蛇部主力,却在蝎子的铁锤部队里捡起来了这么个不起眼的人物。东宫倒台的余震仿佛只来得及传到阒都的宫墙外,邵风泉这样勉强可称“旧臣”的东宫僚属,不过是风波之外的遗目。到了大漠,便是满身尘沙,难寻天日。

 

邵风泉深知如此,所以他爬得飞快,手脚并用的,够着了阿木尔的脚后跟。

 

中博的皮肉生意已经不好做,翠情把那些个秦楼楚馆给换了个名头还是一样被抄。大周的白蝎子捞不着好,却向更深处扎进了他们的尾刺。

 

邵风泉没刺过青,他只有久久不能愈合的耳洞。十几岁的少年本该神采飞扬,踌躇满志,可他却仿佛带着一股天生的忧郁和阴鸷。阿木尔看他的第一眼只觉得他心思深沉,强壮的大漠雄鹰居高临下地审视没有逼退一个归乡心切的孩子。

 

他想起来院落的荷池,没有人照顾的小鸟,才敢把自己当一个孩子。

 

回到阒都的那日,绵绵絮雨来迎他。雨伞没盖住他的衣摆,弄湿了他的鞋。邵风泉仰脸望一望灰沉沉的天,没想起来那年书窗外的碧蓝色到底是什么。

 

邵成碧想认又不敢认他,沧桑的父亲头发斑白,眼神已经浑浊,他叫邵风泉名字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。刚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一声,随后又是空有口型的好几声。

 

邵风泉等在原地,等得雨湿透了,等到一个湿漉漉的怀抱,被这遽然扑面的情绪撞得震颤——他应该失控的。但最后没有人留在原地,他摸到脸上陌生的潮湿,不知道痛哭的是父亲还是这天的雨。

 

——原来这是他的父亲。

 

他变得那么不一样了。

 

“你要把他们带进中博,带进阒都。”阿木尔指着阴沉沉的天,指着那一场酝酿深沉的风雨。扳指刮过细碎的胡茬,喉咙上的血疤是他与狼王撕咬过的证据。他并不因为负伤而短暂休憩,他鹰隼一般的目光仍然在瞵视着大周的土地。

 

邵风泉固执地盯回去。

 

阿木尔的声音像沉重的铁锤,把钢钉凿进他的身体里,在邵成碧分明抱住了他,却因为太用力而剧烈颤抖的时候,终于痛到了顶峰。

 

“没有人会停下来等着你。”

 

樵人已归尽,烟鸟何枝可栖定。

 

中博到阒都是真远啊,邵风泉感觉自己只是为了回去,就花掉了半辈子。

 

于是他在雨里站得醒悟过来了,邵成碧恸哭的人是死去的邵风泉。他从踏进阒都的土地开始,就算是为自己送了终。

 

也不算太难过。

 

从此风泉就多了个姐姐。

 

慕如像是个生来就该养在宫里给人瞻仰的美人灯,乖巧又柔顺。潘如贵不懂得爱惜,他见到她许多时候总在掉眼泪。风泉总喜欢盯着她的脚踝看,每每生出错觉,想要举起尖锐的石头砸下去,缚鸟的锁链才能挣断了。可慕如还是泪水涟涟,像裁掉了飞羽的鸟,忘了怎么飞。

 

“你怎么能忘呢?我的阿姐。”风泉声色都温柔,耐心替她涂了药,膏体抹匀,踝骨的伤假装能开出一朵惹人怜惜的花。他也是半残的,应该这样怜惜她。

 

太细了,细得一只手都能握住。离心脏太远,那种微弱的跳动总像隔了一层。

 

他握紧小福子的脖颈,也这样想了。人的命漂泊如萍,根系也那么脆弱,全维在一截管子里,呼吸、吞咽,咒骂,或者恳求。

 
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小福子眼白上翻,喉咙里不住发出破碎的声响,“你,你……你敢杀我……”

 

风泉垂着眼,阴柔地说:“我不敢,你是小祖宗。”他这样说着,竟然真就松了手。他站起身,摸了摸虎口,怜悯地看着小福子一身的淤伤,“可是楚王敢,萧驰野敢啊。”他声音轻快道。

 

小福子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,惊怒交加地瞪大了眼。

 

“你是谁的狗!不开眼的东西,叫什么腌臜物蒙了眼!”小福子方才挨了顿毒打,叫他没看清谁套了他的麻袋,好容易睁了眼,见的就是慕如身边跟着的这么个小东西。

 

他以为风泉不是来救他的也不能害他,他舔了潘如贵的鞋,就是这老祖宗指了名的脚榻,旁的人敢欺侮他便是往潘如贵鞋上吐唾沫。谁叫潘如贵面上无光,那他在朝中的日子也就到头了。

 

至于楚王和萧驰野,风泉卖给他这个消息,他无论如何也得送出去。这个人情,日后他同潘如贵提一提,就算是还了。他不信风泉不识这个时务,要给他主子惹这么大麻烦。

 

可风泉看他的眼光动也不动,仿佛小福子只是瘫在地上的一件死物。

 

他终于也懂得害怕起来,半张脸都在扭曲着,像一团蛆虫那样蠕动着攀向风泉。

 

“爷爷,爷爷,我有眼不识泰山,爷才是祖宗,奴给爷舔鞋……爷爷救我这回,日后,奴日后必报……我上头是老祖宗!!是老祖宗……求你,你放过我,老祖宗爱惜我,必不会亏待……”

 

风泉眯了下眼,竟然笑起来。

 

难为他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的,还能这么大片大片地求饶。到底是命比尊严贵,他学过这一课,看小福子的眼神就多了些得色。

 

“就不劳动了。”他说。

 

小福子愣了一瞬,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,就见风泉若无其事地抬起了脚——对着他的身子踹了下去。

 

坡下就是湖。

 

“我本就是不忠不孝的东西,”风泉轻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浮尘,“伺候不来什么祖宗,有一个来一个的,都得被我克死啊。”

 

他站直了腰,打眼望了望黑漆漆一片的水花,折身就往回走,对阴影里跟着他的蝎子不闻不问。那阴恻恻的声音终于在身侧响起。

 

“不要做多余的事。”

 

风泉目不斜视。

 

“心情不错,费点口舌叫他死个明白。”他知道蝎子说的不是这个,但他垂在袖底的手指扣紧,面上却风轻云淡,“可果真是物随主人形,明白不了了。”

 

回宫苑的路很深,恶鬼也不肯同行,他是一个人走的。

 

-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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